隱沒代價 7
進入醫院並不難。公眾地方,有病沒病進去走兩轉也沒有人會為難。難的是血液銀行,沒有一身制服,恐怕也無法久留。弗瀾在醫院一帶轉了轉,倒是發現不是所有人也穿著制服的。大堂和咖啡店偶爾能看到幾個穿便服的醫生。這倒好辦,他本身的襯衫和西裝褲也差不了多少,問題始終在他們掛在脖子的員工卡和通行證。
他買了個卡片套,往裡面塞了一張錢包裡的卡片。他把卡片反過來,顏色沒那麼出格,遠看大概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的。要是誰靠近查看,他還可以短暫地動用幻術。他籌劃了整個下午,覺得應該沒那麼困難,便整裝出發。他把淺灰的長風衣再次套上,帶上掛頸卡片,手拿著一杯咖啡,還裝模作樣地拿了個公文包,淡定地走到醫院裡。
這醫院不算大,到處也是標示和路牌。醫院有點年份,方向牌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地標著。像個方向明確的迷宮。血液銀行就在地面層,跟化驗所為鄰。弗瀾倒是驚喜,血液銀行的方向甚至沒有任何門鎖,任何人都可以進去。
不過他走近了,才血液銀行只是一個窗口,真正處理和保存血液的還是窗後口的上鎖房間,窗口外面還有個護士坐著等待。窗口也不是常有人在,放眼看去似乎只有兩個員工在裡面工作。香水只能維持十分鐘,還隔了一層玻璃窗口,根本不可能發揮用處。他不願停步思考,怕顯得怪異,只好沿著走道慢步。
那兩個員工,一個是年輕女子,在後面處理文書,另一人是穿著化驗制服中年人,在相對靠近櫃檯的位置整理一些醫藥品。
吸入鼻子的空氣突然變冷,弗瀾突然覺得皮膚發緊。
他折返回到窗口,遠遠看見那護士正好在窗口取走血包。他把咖啡丟到垃圾桶,拿下掛頸的卡片,再拿出香水噴到自己手上。護士離去時他就隨即上前,玻璃後是那個中年人。
「您好?」中年人戴著無框眼鏡,鏡片後的眼睛帶著濃重的黑眼圈,他有點疑惑地看著他,但還是保持著禮貌的微笑,「有甚麼能幫到你嗎?」
「晚安,我是從柑苔而來的。」弗瀾翻找著名片,「不知道你有沒有接到我同事的電話,我們是馬上開業的湖景街診所,」他隨便掰了個名字,一邊拖延著自己找名片的動作,「我們的醫生聯繫過你們有關血液供應的事情,但似乎沒有回音。」
「湖景街?」疲倦的眼睛多了意外,「柑苔要開新診所嗎?我本來是柑苔人,現在還挺常回去的,倒沒聽過有新診所。」
「我們的醫生本來是在人魚城執業的,他下個月才搬去柑苔,所以很多柑苔市民確實也還不知道。」弗瀾終於願意把名片掏出來,他讓自己的指腹盡可能貼著卡片,把手半伸進玻璃隔板下的凹槽,「這是我們的名片。」
中年人拿起卡片,弗瀾注意到他的手指十分粗糙,就如他的身型--他看上去體格結實,倒不像個在實驗室做事的斯文人。中年人托了托眼鏡,視線掃過卡片。名片就那麼大,字不多,一半是插畫風格的標誌。無框眼鏡後的黑眼珠轉向玻璃外的弗瀾,那張臉微微往前傾,挨近了名片。
弗瀾盯著他,提著公文包的手暗暗地捏緊。兩人隔著一塊玻璃,但弗瀾嗅到了極微的鹽味。
「你這名片好像拿錯了。」中年人把名片放回凹槽,嘴角微微勾起,「你們的診所不在永生瀑布吧。」
「啊,不好意思。」弗瀾迅速收回名片,一邊繼續往自己的口袋翻。他翻找起公文包,眼角卻一直感覺到那強烈的視線。終於,他無奈地放下公文包,滿臉歉意地說:「不好意思,名片今天發光了,來醫院前我就跑了好幾個地點。」
「哎啊,你也太不小心了。」中年人笑道,「但你還真勤奮,都快午夜了還幫診所跑業務。」
「我想來都來了,反正醫院二十四小時也有人,那樣我明天起來就可以直接回家了。」反正是藉口,再拙劣也無妨,弗瀾滿臉可惜,「既然如此,那我最好之後再來一趟。」
中年人也同樣可惜地回道:「沒問題,或者你可以留下號碼,我跟部門確認了再聯繫你。」
「那就勞煩了。」弗瀾從口袋掏出筆,在雜貨店名片上寫下了號碼,又再次把名片放在凹槽。
「放心,我一定會記再心上。」中年人把名片放進胸前的口袋,「我叫瑪洛,怎樣稱呼?」
「我姓石,晚安。」冒充鹽重的石頭,弗瀾轉身離去前又看了他一眼,瑪洛始終看著他,他的嘴角微微抽搐,像是要抑制上揚的力度。哪怕隔著一層玻璃還有眼鏡,他都能看見瑪洛視線裡的像上癮的著迷。直到他在走道消失為止,瑪洛視線都緊咬著他不放,像流著口水的惡狼死纏爛打。
踏出醫院時外面的冷空氣讓他頭腦舒暢了少許,他坐在沒有發動的車子裡,看著窗外的黑夜。瑪洛就是他要找的人,他沒想到會這麼容易,但是他沒有想過瑪洛也是術士。尊長是否刻意對他隱暪?但瑪洛的鹽氣不明顯,而且瑪洛若是同族,肯定能一眼看出他的本質,不可能被香草先生的氣息糊弄過去。
他必然要再見瑪洛,同時也意味住他直接將自己曝露在瑪洛面前。伊諾星肯定認識瑪洛。或許他應該直接問伊諾星,可是伊諾星再見到他恐怕也是要大吵一場,搞不好他還得再挨上一口。
他連伊諾星的號碼也沒有。
從山坡而下,重回柑苔,已經是此行的六天。雖然長老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,但是這六天就像幾個世紀一樣漫長。他再次在汽車旅館入住,沒有多作整理,又駕車回到鎮上的主街。時間還很早,週五的清晨更為懶散,街道上的人也不多,他駛進後街時四周更是安靜得肅殺。
他又在藥房的後門旁停下。藥房大概還有一小時才開門,但是他覺得伊諾星會在這裡。他看著儀表板放著的指南針,算著自己會在這留多久。於是他沒有帶上指南針,下車後直接走向後門,也不搗弄門鎖,只是輕輕敲門。沒有任何回應。「伊諾星,」弗瀾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善一點,就像讀書時他偶爾想跟刻意挑起事端的伊諾星和解一樣。他勉勉強強地擠出後半句話:「我有事情想跟你說。」
門後似是有水管的聲音,又好像沒有。弗瀾從大衣口袋取出信封,然後拿出一把小刀,往信的封口處落下幾滴鮮血。腥紅落在信面時,分散又凝聚成一個血色紋章,然後連同信封化為無形--僅能被吸血生物所見。他彎身把信塞到門縫,手指輕輕一推,信件便落入門後的黑暗之中。他站直身板時覺得倍感幼稚,簡直就像上學時傳紙條一樣。他不自在地乾咳一聲,然後朝後門道:「我等你。」
回到車上時他彷佛聽見後門傳來一聲腳踢似的巨響,他也不顧真假,便踩向油門。
他花了一下午來整理線索。他在旅館裡解讀柑苔的地圖,拆解星像最可能的準確位置。他把鹽官的指南針拆開又重裝,把未來七天星像抄進筆記,仍然沒有頭緒。致電尊長的念頭曾經湧上,但馬上被他自己剎住。他在柑苔生活過,這天象如同熟人,他不需要尊長的幫助,不需要付出更多代價。夜晚到來,他隨便地在附近的酒吧用餐,看著窗外的街燈,燈上沒有黑影。
他踏進汽車旅館時左顧右盼,始終沒看到蝙蝠的影子。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安,又馬上覺得自己多慮,他甚麼時候開始把柑苔的事情等同伊諾星了?他回到房間,又把窗戶打開,突然手機響起來。
只是訊息,但又不只是訊息,是瑪洛。那陰森的怪人終於有動作了:
我知道你需要新鮮血液,我明天會回去柑苔,地點時間可以由你決定。
弗瀾沒有回覆。他側躺在床上,看著窗外。
睡意遲遲不達。他半垂著眼眸,景色朦朧時,黑影落在外面的車頂上。他抬起眉毛,卻沒有馬上起身。他就這樣躺著,隔著窗戶,跟那團長著黑色翅膀的影子對視。時間一秒又一秒過去,就這樣過了六十秒,他的耐性總算是剝去了一層皮。他緩慢地坐起來,視線沒有放過窗外,但蝙蝠馬上飛走了。
畏首畏尾,沒了翅膀大概就跟老鼠差不多。他在窗前看了好一會,始終沒有關窗,又回到床上。他再次看了看手機,還是只有瑪洛的訊息。
他沒有急著回覆,也是因為尚未想到對策。畢竟他已經再無香水可用,要是見面,不免得曝露身份,但若能從瑪洛手上得到血包,也可以交給開雜貨店的調查。
週六日間的柑苔總算多了點生氣,他重新換上防水外套,從主街一號開始走動,他把指南針安在手錶帶上,時時查看。然而走了沒多久,他又覺得突兀,便多次一舉地把指南針拿下,並著手機一起看。柑苔其實離人魚城沒有那麼遠,好歹是一天內的車程,但可能就如雜貨店吸血鬼的說法,面向平原毫無遮敝,因此從來只有凡人安居。沒有人願意探視柑苔,為其搭建靈能網絡。弗瀾一邊感受週六人群對老指南針的干擾,一邊發想--事情結束後,他會晉升,他會找回他應有的事物,然後他再也不會回來柑苔。
他帶著懷疑到莎雷失蹤的公車站走了一趟,問了個老員工,也問不出甚麼,老人家甚至記不得莎雷的名字。黃昏時,他無可奈何地折返。他打開旅館房間的門,黃昏的幽光穿過他開著的窗,映著旅館員工沒有收拾的床。床尾多了一包洋芋片,旁邊坐著一個黑色的身影。
伊諾星回頭看著他,手裡拿著一包血,還插著彩色的飲管--雜貨店附送的。他捧著血包啜飲著,翹著一條腿,瞪著弗瀾,沒有說話。
「你的狗鼻、你鼻子真靈。」弗瀾嘴角抽動,像是抽搐一樣,或許他搞不清楚自己是發笑還是展笑。
伊諾星騰出一隻手,給他比了個中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