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沒代價 6
「人魚城今天也下雨嗎?」
「沒有。」弗瀾將行李箱留在門邊,公寓裡是香薰的氣味,混雜著新居的味道,「你要睡了嗎?」
「嗯。」他想像莎雷在被窩裡蜷縮著,「但我想起我們兩星期沒講話了。」
「然後你不講出來就睡不著。」弗瀾站在落地窗前,十一點了,外面仍是燈火通明,與柑苔全然不同。
「還是你懂我。」莎雷大概點了點頭,「你要在人魚城唸大學嗎?」
「對。」他在落地窗前的地面坐下,外面萬家燈火,他還沒開燈,在暗中依靠著外面的燈光,「家裡幫我辦了入學手續。」
「我還戴著你的手繩。」
他有點難以想像莎雷都換了睡衣,還戴著那黑色的皮繩。「你真的戴著,」弗瀾對著落地窗歪頭,「那明明跟你平常的風格不太搭。」
「我是想戴才問你要的。」莎雷是笑著的嗎?「我想我應該不會還給你了。」
落地窗映出他錯愕的臉孔。他左思右想,才道:「春假你不來城裡?」
「不來了。」
「你還好嗎?是不是瑪夏她們又騷擾你?翠兒家你住得不慣?」
「我沒事。」莎雷的聲音竟是笑著的,「我只是覺得大家都沒甚麼機會見面了。」
「你是認真的?」
「我甚麼時候不認真?」
「對不起。」弗瀾覺得眼眶灸熱,但眼淚卻流不出來,自從回來人魚城他就覺得自己的某部分被埋藏起來了--埋藏在鹽堆裡,「我不能不回去人魚城。」
「我知道,我真的沒事。」莎雷的聲音像分別時一樣平和,「你記得你上車前我說的話嗎?」
「你說下次見面時手繩還我。」
莎雷輕輕笑了,好像他只是說了句尋常的笑話。
弗瀾道:「你說你很喜歡我。」
「你不用覺得抱歉,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去的,這段日子我很開心。」莎雷慢慢地說著,語氣彷佛回到了分別的那天,弗瀾想起了她微笑的臉,和最後的親吻--他那時的預感成真,那成了他們最後的一個吻,「總有一天你會幫到我的,我相信你會做到的⋯⋯我知道你會記著的,弗瀾。」
弗瀾在車裡醒來。
車窗是白色的,他看不見外面的世界。白茫茫一片像雲層,但仔細看玻璃外鋪著一層雨珠。無數雨點往下流動,弗瀾手拍窗戶,玻璃冷得驚人。他摸向口袋,空氣,空氣,沒有指南指。雨點流動速度加快,如遭烈風,他突然覺得自己也被風捲住,往下拉扯,就像降落大地的雨珠。
早晨的光線穿過車窗,融化了外面雪一樣的雲層。
遠處一台三明治車慢慢駛來,帶著食物的香氣。弗瀾拿起放在一邊的瓶裝水,一氣喝了整瓶水。他用力把寶特瓶揉扁,才感覺到血液流向指關。
他下車看著那三明治車,雙手插著外套口袋。冷硬的金屬,玻璃表面,指南針拿出來時表面還殘留著霧氣。餐車的大嬸看見他染血的襯衫,忍不住問他要不要叫救護車。他若無其事地買了一份三明治,以良好的修養和效率整齊地兩三口吃完了整份三明治。
伊諾星又毀了他一件襯衫。他在清晨的冷風中脫下血衣,隨手丟到地上。他打開後車廂,拿出另一件淺藍的襯衫。他俐落地扣上紐扣同時,地面已經起了一陣小火,血衣隨即化為灰燼。他都懷疑伊諾星喝完他的血還拿他的衣領擦嘴。他用後鏡整理了亂髮,又回到了駕駛座。
他緩慢地發動車子,但轉出泊出位時,幾乎擦過旁邊的小貨車。他絲毫沒有鬆開油門的意思,狂風似的駛出了柑苔。他一直往東走,筆直的長路,白茫茫的天空,路牌寫著「人魚城,三百六十公里」。
有一瞬間他想一直駛,一直回到人魚城算了。他想完成鹽官的使命,他想晉升,但是他不想糾纏在這無關痛癢、憎惡他的過去。忘了這個地方,如此一來,凡人的一切才不再擁有他。他看著沒有盡頭似的公路,天空雲層讓他想起醒來時看見的景象。骨子裡萌生了懷念的力量,剎那間,他的骨頭好像盈滿了力量,就像十六歲的年紀的衝勁。突然間他好像看到半小時前的景色,柑苔學校彷佛近在眼前。
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感到一陣微暖。下午四點鐘,在柑苔中心的公園,握著莎雷的手。要是轉頭一看,便見到伊諾星在樹下,撇開臉,默哀似的看著馬路面。
弗瀾的藍眼瞄向後鏡,仍是公路。
「狗屁。」他對著不見盡頭的路鮮少地罵了句髒話。
十一點前,穿著格子法蘭絨襯衫的香草先生靠著門廊,手裡把玩著休息和開放的門牌,臉目陷入作白日夢。剎車聲和開門聲使他將門牌反向休息的一面,卻聽到逼近的聲音道:「我有要事。」
弗瀾站在門廊外,他頭髮尚有些混亂。被伊諾星吸血後,他只是換了血色的襯衫,沒有把金髮梳成鹽官該有的一絲不苟。香草先生無所謂似的往門上掛起「休息」,弗瀾又道:「雙倍價錢。」
香草先生只是跨進店裡,手裡握著門把,笑道:「歡迎。」
平日的永生瀑布沒甚麼人,也許是這緣故,那些香氛蠟燭都沒點著,使店裡的色彩冰冷了不少。香草先生領著他走過廚房,弗瀾見他順手從流理檯上拿起了一盤血淋淋的生牛肉,盤邊還被青綠的醬汁繞了一圈。他們往下到酒窖,那大木箱還是老樣子闔上的,只是上面坐著了一個穿著同款格子襯衫的大漢。
香草先生把茶几推近大漢,放上血牛肉,又彎身往那鬍子沒剃乾淨的臉親了一口。那大漢眼睛眨了一下,別無動作,香草先生又在太陽穴的位置親了一下。「你把我親愛的吵醒了。」他眼角瞄向弗瀾,不滿地道。
「抱歉。」弗瀾在沙發坐下,那魁悟的大漢輕輕靠著香草先生,眼睛卻一直盯著弗瀾,像觀察危險,或是獵物。
香草先生撫慰似的揉了揉大漢的頭髮,又對弗瀾道:「所以你有甚麼事?」
弗瀾拿出手機,翻出在藥局後門拍的照片--紙箱裡被撕爛的空血包。「哇。」香草先生皺了鼻子,「誰的餐桌禮儀這麼差?」
「據我所知你是這一帶的血液銀行,地面的醫院跟你有來往?」弗瀾觀察他的表情變化,但除了震驚,就別無異樣。
「沒有,這幽蘭永遠大學醫院……」香草先生瞇眼看著照片裡比米粒還小的字,「所以你在柑苔發現了甚麼東西?我的同族?」
弗瀾收起手機,他垂著藍眼想了想,才道:「我還在調查,所以這裡的血液銀行,除了你就沒有其他?」
「為甚麼你要知道?難道跟你的天象有關?」香草先生又掛起了那審視似的微笑,「那天象要是跟我族有關,早就不是讓術士調查吧。」
「我還沒查明,只是偶然發現了而已。」弗瀾知道難以暪過這種經驗老到的生意人,只能盡量誠實地不透露全部,但想起伊諾星,又掩不住心虛。
「但這資料是為了誰?」香草先生的微笑多了好奇,也曝露了尖牙,「哪怕是天象,扯到了吸血鬼,也不輪到你去調查吧。我這裡就算是個偏鄉小店,也是半個領主的巢穴。」
「正因為你是領主。」弗瀾答道。
香草先生回到大漢旁坐著。那大漢徒手抓起盤子裡的生牛肉,一邊啃食,一邊瞪著弗瀾。香草先生親暱地勾著他的手臂,翹起雙腿,道:「不過是血液銀行的位置而已,現在又不是十七世紀了,你一通電話,就能聯繫術士網絡。」
「你才是專家。」弗瀾垂下眼眸,「而且鹽官過於斤斤計較。」
「是你說雙倍價錢,我才放你進來的。」香草先生嘻嘻笑著,「說到底竟然是圖我這鄉下雜貨店售價便宜?那好,你想省錢,就得拿出更多誠意,開門見山一點吧。」
弗瀾說:「你能保密?」
「在於你能否付出保密的價錢。」香草先生起身,步向放著冰箱旁的櫃檯。他拿出一張消毒墊,放在旁邊的不鏽鋼小推車,然後回頭看著弗瀾。
術士雖是凡人,但天生便戰勝了凡人之軀的脆弱。脖子上的齒印早已癒合,但弗瀾卻覺得傷口隱隱作痛。他脫下外套,拉高襯衫袖子,一言不發地看著香草先生。香草先生拿出一堆針具針管,逐枝晃了晃,一邊道:「其實可以省點材料費,如果你不介意我親愛的直接下口咬……」
弗瀾沒有把衣袖放下,只是道:「我調查的事情牽扯到一名流浪吸血鬼,我想從血液供給裡找出線索。」
「流浪的?」香草先生挑起眉毛,但也沒有過度驚訝,「柑苔?」
弗瀾點頭。香草先推著小推車而來,邊道:「我搬來這裡快十年了,也就去過柑苔一次,留了不過兩小時就覺得沒趣了,且太陽太大了,」他把針具拆開放在金屬小盤裡,「竟然有我族能在那裡居住,還是流浪的?」
弗瀾看他認真地調整著工具,又在他手臂纏上止血帶,道:「那個幽蘭永遠大學醫院有跟隱人交易?」
香草先生戴上手套,把針子扎進他的手臂,俐落地貼上膠帶,連上管子。「隱人的血液銀行距離柑苔最近的就是這裡,不然得去春泉鎮的醫院,那邊的凡人血液銀行在領主的管轄之下。整個平原也沒有血族的地盤,除非一直到西岸那邊。凡人自己的血液銀行選擇也不多,鄉間的大醫院就那幾家,血液都是從人魚城分配出去的。」
「所以幽蘭那醫院是怎樣一回事?」
那大漢把空盤子放在茶几上,坐在弗瀾對面的沙發上。管線血包連接妥當,香草先生滿意地脫下了手套,往大漢身邊坐下,一邊道:「這醫院沒有給我供貨的賣家,這裡定居的血族本來就不多,大多能自給自足,甚至自己買用具抽血……或者上我這裡買。」
弗瀾看著管線把透明的包裝變紅,「沒有賣家,嫌疑就更大。」
「問題是你要怎樣把這種暗處的賣家揪出來。」
「這難道不是領主該出手的事?」
「我沒有說不給你支援。」香草先生在粗壯的手臂找到舒適的位置,悠悠道:「但我要的很簡單,你把那流浪吸血鬼帶來。」
弗瀾看著管線裡流動的血液,「我的血還不夠?」
「你付出的代價是包庇那頭流浪小狗。至於在我地頭私自給隱人賣血的凡人,確實是我身為領主的責任,但如果我照規矩辦事……那頭流浪狗就馬上得送到人魚城去。」
「規矩沒有說要處決。」
「處決不至於,只是這種沒有長親或隱人擔保的血脈,誰說得準?」
弗瀾想答應下來,但他又想起了伊諾星那紅著眼睛的模樣,搖頭道:「我不能幫他決定。」
香草先生歪頭靠在大漢的肩上,道:「你可以把這家小店的名片給他。」
「我們關係不好。」弗瀾皺著眉,「我不保證他會來。」
「你這麼包庇他還關係不好?就一頭流浪小狗,你是做了甚麼對不起他的事情?」
弗瀾挑眉,試探地道:「要是我真的做了這樣的事,以吸血鬼來說……」
「你有沒有試著道歉?香草先生手指向冰箱,勾起嘴角道:「不然你買點伴手禮回去?」
結果弗瀾以三千塊的價錢購買了香草先生所謂的特級血包。掏出信用卡時,他有一剎猶豫,但想了想伊諾星那雞飛狗走的樣子,還是刷了下去。這三千塊到底是買了血包,還是那純屬香草先生的「支援」的贈品,弗瀾也不清楚。他的血被抽了快兩百毫升後,刷卡時也多了點頭暈眼花,這大概是香草先生的商業技倆。吸血鬼笑瞇瞇地把弗瀾送出店外,往放著血包的紙袋裡塞了自家的卡片,還有一試管的血色香水。那不到五毫升的液體便是香草先生頂尖技術所締造的香水--裡面混合了香草先生的血族氣息,原材料還是從弗瀾的血管額外抽取的。
弗瀾頭暈眩目地下了門廊的階級,香草先生好心地送了幾瓶水給他。那時弗瀾才知道,瓶裝水也是有過期的。
但是他並不後悔。血可以從骨髓再生,錢回到人魚城他可以再賺。他相信他付出的代價極微。他隨時可以致電尊長,請求鹽官的幫助,但是他向尊長求助即示弱,哪怕最終完成任務,獎勵也將成為代價。鹽官把他放在秤上,他是鹽,鹽官隨時可將他加重,或分割,或揮灑空中。
他回到車廂,缺血的頭暈過去後,才發現原來指南針被留在儀表板上了。或許因此他才被榨了那麼多血。
他衝動了。
重返柑苔的公路仍是無際的景色,但似乎沒有之前那般無盡。他一路歸來,都在想著該怎樣道歉。
他未曾那麼在意過伊諾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