帆布大廳

隱沒代價 5

他從來沒有去過瑪夏的家,但柑苔就那麼大,街號和景色他都是認得的。瑪夏換了一身裙裝,固然沒有城市的正式,但在小鎮也是相當體面的了。他下車給她開門,她俯身坐下,甜膩香氣隨即入侵車廂。她沒有戴眼鏡,縱使五官成熟了不少,臉目還殘留著高中時的盛氣凌人。

「你這台車,蠻新的。」瑪夏稱讚道。

「租的。」弗瀾言簡意賅地回答。他再過來前已經把本來那台車處理掉,再租一台,畢竟伊諾星留下的爪痕血痕實在太不陷入目。

「我就想你在人魚城應該開不到這種休旅車。」瑪夏輕笑,「但你開著開著,就會覺得這種車十項全能,平原的路也比城市的塞車要好。」

餐廳在鎮北的湖邊,似乎是其中一座牧場的生意之一。建築陳設說不上多高貴,但湖光燭光也是別有風情。瑪夏才進門,就跟侍者和經理打招呼,弗瀾依稀認出經理也是高中的同級。經理沒有跟弗瀾相認,只是唯唯諾諾地把他們帶到湖景窗邊。整頓飯吃下來,瑪夏倒沒有像往日的咄咄逼人,她偶爾問及一些弗瀾家族生意的事,又好奇了一下他在城市的圈子,彷彿真是老同學聚舊,或者約會。

「祝你工作順利。」瑪夏對他舉起剛上桌的餐酒。

「謝謝。」弗瀾與她碰杯。

「你覺得這裡如何?」瑪夏小啜一口,「你說你去平原是為了一些牧場的事情……你的家族想買牧場嗎?」

「是有這樣的事。」弗瀾眼角瞄向湖外,湖邊的一棵柳樹下似乎格外黑暗。

「這裡我們家也有投資。」燭光中瑪夏的笑臉更顯狐媚,「畢竟我幾代人都在柑苔,對這週遭熟悉得很。要是你要專業意見,隨時打給我。」

一陣鴨叫聲,樹影如遭風吹顫動了好幾秒,弗瀾視線回到餐桌上,又舉起酒杯。「我得先去看看再說。」

瑪夏輕笑道:「你喝得那麼快,昨天怎麼不來找我們玩?」弗瀾沒有回答他,眼光又瞄向窗外,瑪夏嘆一口氣,道:「你在人魚城也是這麼冷淡嗎?」

弗瀾將酒杯放下,道:「我們之間也算不上甚麼交情。」

「那是你認為。」瑪夏一手擱在桌上,撐著臉,大眼睛眨了眨,每當她這樣做時,整個人的語調都會柔和起來,像個完整的配套,「你那時多吸引女生注意,你又怎會不懂,只是你只會看著莎雷。有時我想要是沒有莎雷,你會不會當我的男朋友?」

「已經過去十年了。」弗瀾答道。

「但你還記著十年前的事。」瑪夏上半身傾前,「我知道你還是不喜歡我,但十年了,莎雷那點事情就是小孩子間的問題,伊諾星現在跟我就像家人一樣,誰還放不下了?」

弗瀾看著傾前的瑪夏和擠壓的胸口,淡然道:「我倒是想不通他為甚麼會跟你在一起。」

「柑苔是個小地方,大家都是相依為命的。」瑪夏道,「他那孤家寡人,要是我不照顧他,誰照顧他?他也是可憐的,以前像隻小狗一樣跟著莎雷,結果莎雷就狠心丟下他了。」

「你是他女朋友?」弗瀾問。

瑪夏整個人一愕,然後瞇眼大笑起來,她撥弄著頭髮道:「你真是想太多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甚麼類型。」瑪夏隔著桌子仍努力擠向他。弗瀾看見長髮撥開時,脖子是乾淨無痕跡。「伊諾星他那麼多年還像個孩子,也就我們家不介意照顧一下他。」

上菜後,弗瀾變得更沉默。瑪夏一直試探又得不到回覆,只好也安靜下來觀言察色。晚餐故且和平地結束,他把瑪夏載回去。停車後,瑪夏沒有讓他馬上下車開車門。她鬆開安全帶,靠在弗瀾的肩膊上,笑瞇瞇地看著他,臉頰帶著點酒意的紅。

他沒有說話,瑪夏的指尖順著他西裝褲的布料,滑到他兩腿之間。她挨近他耳邊,她胸前的絲質布料也輕輕低垂。「莎雷以前也是坐你的副駕吧。」

「下去。」他說。

瑪夏好像沒聽見,眼晴迷濛,輕咬他的耳垂。弗瀾鬆開安全帶,下車,繞到副駕車門,開門。

瑪夏眼睛還瞇著,但嘴角已垂下。她踏出車廂,砰一聲摔了車門。弗瀾還沒等她摔家門,就開車離去了。車子穿過夜色,又回到了中心殘留的街燈之中。

弗瀾避開了藥局的正門,循著黑暗,在後巷停車。他距離後門是十一米,剛好在監視器的死角。瑪夏即使心細,也不是那麼精於科技產品。像這種便宜監視器畫質本來就不如何,簡單的幻影就可騙過。

問題是門鎖。所幸她用的是密碼鎖,初步推測是五位。他大模大樣地走到門前,戴上口袋裡準備好的綿手套,摸上數字鍵,至少摸到了一個快磨平的鍵帽。

他必須闔眼集中精神,同時維持監視器的幻影。他試了幾組數字,心裡仍是死水一片。他垂手計算,一組又一組,他仍未看見開門的記憶。他一直算計,過了十分鐘,他知道時間無多,他頂多可以不休止地維持監視器半小時。他無暇擔憂,只能繼續苦算。終於,他輕輕推開門,裡面光線極微,僅有逃生通道標誌的小燈在他背後亮著。他沒有完全關上門,留著一條門縫,隨時偷窺門外的聲音。

他打開了手機的燈,腳邊是紙箱,沿著紙箱是鋼鐵雜物架,另一個大概是通往藥局他處的門框,掛了一幅看不出顏色的布作門簾。紙箱、塑膠包裝的氣味瀰漫沒有窗戶的房間,微量的燈光不足以昭示房間的一切,淺色的牆壁微弱地反射著光線,使光線不達的角落現形--貨架間的床被,塑膠箱,堆著衣物的盤子。

手機的燈光照向床鋪。弗瀾走近床鋪,被子凌亂,中心下陷的枕頭,捲起的毛巾,旁邊的貨架邊緣勾著兩個衣架,掛著外套和牛仔褲。他想走得更近,鞋尖卻踢到一個沒甚麼重量的紙箱。燈光一照,紙箱的邊緣被剪去,變成一個方正的盒子,裡面墊了些廢紙,還有一個變形的塑膠包裝。透明的長方軟膠,凸起的部份被剪去,透明的地方卻像被強行剪開,同樣裂開的還有上面的標貼,大字小字,密密麻麻。

一絲啡紅的液體殘留在包裝的裂縫之中。門外沒有聲音,弗瀾凝視著包裝上的文字,卻看見了窗外的風景,他車子旁的燈柱。

他把手機畫面劃向相機,閃燈一閃後,轉身看著背後的門。逃生出口的小燈還亮著,門縫也沒有大小變化。

弗瀾把手機放進風衣的口袋,推門而出。

伊諾星站在他的車子前,他來就白得過的臉比紙還白。弗瀾往前跨了一步,身後的門慢慢地往後扇,卻沒有完全合上。「你一路跟著我,是怕我從瑪夏身上發現甚麼?」他的語氣沒有疑問,更像反諷。

伊諾星神色慌張,但還是不願顯出畏懼似的同時往前一步,他緊握拳頭,「現在,馬上離開,不然我就報警了。」

「警察抓不住我。」

「你少吹牛。」伊諾星咬咬牙,又道:「你這是擅闖私人地方,警察大條道理抓你。」

「你住在裡面?」弗瀾探著口袋的手鬆開,他往前一步,夜風擦過他的手指,他的指尖還帶著指南針金屬表面的寒意。

「你別那麼多管閒事行不行?」伊諾星的臉微微轉向一邊,但仍將兩眼鎖定在弗瀾身上,同時拳頭握得更緊,青筋暴起在手背。

「瑪夏給你找血?」弗瀾卻沒有止步,他再次逼近,「她到底有多了解你?」

「那又如何?」伊諾星快被逼到他的車前蓋,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避無可避,他身影一閃,藥局的後門前。他整個人往後靠,使一直懸著的門完全關上。他又張開手臂,用身軀擋住已經被發現的藥局後門,幾分愚蠢,十分急切。他喉結動了動,聲音不自覺收細了道:「我在柑苔也是要生活的。」

弗瀾沒有再靠近,但街燈的光剛好在他身後,讓他成了一道陰影,一直伸延到伊諾星腳邊。伊諾星的指甲變尖,犬齒也展露出來。弗瀾雙手抱胸前,問:「裡面還藏著甚麼讓你怕成這樣?」

伊諾星充耳不聞,吼道:「你這是試圖爆竊入室!」

弗瀾開始失去耐性,他聲音變得更冷硬,也再次邁步向前,「瑪夏對莎雷做過甚麼你清楚不過,難道你沒懷疑過瑪夏跟莎雷失蹤的事情有關嗎?」

「我一直在柑苔,她有甚麼古怪我早就發現了,還用得著等你十年過來當救世主?」伊諾星整個後背幾乎都貼到門上,他垂頭,沒有正視弗瀾,「莎雷十年都沒有回來過,你十年都沒有來找過她,為甚麼你就不能跟她一樣一去不返了?」

伊諾星說的是事實,但弗瀾覺得自己額角在跳動。或許是提及了莎雷,又或許是提及了這十年,如同耳朵遭受針扎。弗瀾的臉色沉下來,本來的從容不迫和嘲諷全然消失,他完全沒有畏懼吸血鬼的尖牙利爪,帶著陰影籠罩著擋門的伊諾星,聲音如同悶雷:「瑪夏是怎樣知道的?你主動找她幫忙?」

伊諾星渾身發抖,也忘了自己長著尖牙利爪,結結巴巴地說:「是又怎樣了?難道開水龍頭就有血可以喝嗎?我就是個要喝血的怪物!​」

弗瀾覺得腦子發緊。他從來都是個外人,沒資格管柑苔的事情,十年過去,這裡的人和事更與他無關。伊諾星再笨,弗瀾也不是血族,更不是甚麼長老,輪不到他來管伊諾星。但伊諾星實在是冥頑不靈,他強行鬆開自己捏緊的拳頭,皆因教養不容他動手,但惡意到了嘴邊已經收不回去,「你跟著我去城市不就沒事了,你們族裡自有安排,你非要當瑪夏的狗不可?」

伊諾星瞳孔發紅收縮,他該後退,他該躲開,但紅眼被戾氣充斥之前的絕望拉住了他的預視反應。就是這一念之差和一瞬的錯愣,伊諾星揪住了他,暴怒地咬住了他的頸側。犬齒深陷在他的皮肉之間,吸取他的生命力,使他動彈不得。銀匕首就在大衣口袋之中,他用盡力氣晃動手指,但擦到口袋一角時,冰冷的尖爪勒住了他的前臂。伊諾星以牙齒釘緊著他,以雙手綑綁著他。生命如此鮮明地在他的頸項流走,他能感覺到犬齒在他血肉中顫抖,伊諾星死纏著他,就像在餓犬咬著最後一塊骨頭,就像在海中抱著粉碎的浮木。

弗瀾沒有感覺害怕,只覺兩眼昏花,他尚餘些許力氣可以變出一道幻影來使伊諾星分心,最好是變出伊諾星的恐懼。伊諾星已經在害怕了,即便他不知道伊諾星怕的到底甚麼,但伊諾星大概熟習恐懼。瑪夏?他看過伊諾星對瑪夏唯唯諾諾的樣子,也沒有現在的害怕。弗瀾突然覺的伊諾星可能更怕他,他的出現攪亂了伊諾星十年的苟且偷生。

在他全身失去力氣前,他讓車前的窗映出了莎雷的臉。

伊諾星有一剎鬆開了他的脖子,他聽到一絲嗚咽,便昏倒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