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沒代價 4
記憶裡的柑苔主街有兩家藥局,一東一西,然而兩者也只餘下空舖。終於,弗瀾在主街中心的噴水池三十米外找到了瑪氏藥房。立體文字燈比白日更明亮,亮麗的玻璃門旁貼滿了特價海報。他推門而入,叮咚的門鈴隨即曝露他的來臨。收銀台站著一個學生年紀的員工正在結帳,無暇理會他。以鄉鎮來說,這裡的貨架比想像中整齊乾淨。裝修明顯是新的,雖然這樣的店在人魚城比比皆是,但比起週遭的商店,稱得上豪華。
他在中間的貨架前停下,看見一個金髮腦袋正在前方蹲下,上架商品。
他正在開口,貨架盡頭卻有人喚他:「弗瀾。」
貨架盡頭的櫃檯站在黑框眼鏡和白袍的藥劑師。蹲在地上的金髮腦袋也抬頭--伊諾星兩瞳定定的看著他,手指一鬆,手裡的洗髮水也掉在地上。弗瀾看了伊諾星一眼,又看向前方,確實是瑪夏。伊諾星一手還靠著貨架,胸口起伏不定,下頷咬緊。弗瀾若無其事地越過他,走到藥劑師櫃檯前。
瑪夏放下手中的藥單,在弗瀾一步一步而來時兩眼便從上到下掃過他,最終咧嘴一笑,說:「你竟然真的回來柑苔了。」那眼鏡和白袍有點混淆視線,弗瀾還沒開口,瑪夏又道:「你好奇我是怎樣知道你回來了吧?」
「怎樣?」弗瀾順著她的意,問。
鏡片後的眼晴半瞇起來,視線好像穿透了弗瀾,又再回到他的臉上。「嗯,柑苔是個小地方,我們有老同學看見你去了翠兒的店,馬上傳訊息給我了,我起初還不信呢,最不可思議的是你竟然來我的藥房了。」
「剛好路過而已。」他語調不變,對瑪夏明顯的打量視若無睹。
「這招牌就寫著瑪氏藥房,你總不可能忘記我吧?」眼鏡後是得意的眼神,是弗瀾記得的那個瑪夏,她又帶點嘲諷地道:「我以為以我們的交情,你不可能會來看看我。」
弗瀾轉頭,伊諾星早就站起來了,似是心虛地站到最後排去,低頭整理商品。弗瀾又重新轉向瑪夏,道:「我是來看看這裡變化有多大。」
「那你覺得我是那個瑪夏嗎?」她兩手撐著櫃檯面,挨近了一點。「你沒想過我會當藥劑師吧?」
「確實沒想過。」弗瀾也沒藏著自己語氣的敷衍。
「我知道你在想甚麼,但都十年了,很多事情都變了,我們都長大了。」瑪夏笑著扶了一下眼鏡臂,然後對他身後高聲叫道:「伊諾星!你過來!」
後頭傳來雜貨掉到地上的聲音,伊諾星蹲著收拾地上的東西,半仰瞄著櫃檯的他們。瑪夏又刻意催促了幾聲,伊諾星才一氣把洗髮水塞在旁邊的牙膏架上,不情不願地走過來。「粗心大意,唉。」瑪夏評價道,「今天還遲到,就是這樣你以前才輸給弗瀾。」
伊諾星咬著牙,但不敢看瑪夏,只好橫了弗瀾一眼。「我這才發覺你這頭髮怎樣漂也沒弗瀾的好看。」瑪夏對弗瀾道,「他這都漂了快十年,是真的想當你的翻版。」
伊諾星撇開臉,但又不敢開口抗議。「世上又不只我一個金髮。」弗瀾聳肩。
「但柑苔從來都沒幾個金髮。」瑪夏笑嘻嘻地從櫃檯後出來,往他靠近,「你這次是專程回來懷舊?」
「家裡有事要我去平原一趟,經過。」弗瀾輕描淡寫地道。
但瑪夏沒有輕易接受他的理由。「平原還有甚麼大事要你這都市大少爺親自去?」瑪夏眨著大眼晴,那眼鏡彷佛把眼裡的窺視放大。
「要去幾個牧場。」弗瀾皺眉頭。
「牧場啊,這週遭的牧場我也知道幾個……」瑪夏咧著嘴巴微笑,「你像以前一樣討厭說自己的事情,我還想說今晚家裡有場派對,老同學都會去,但你肯定有事情忙吧。」
弗瀾理所當然要拒絕,伊諾星卻搶先道:「邀他幹嘛?」
瑪夏卻像沒聽到一樣,視線咬著弗瀾不放,又道:「我知道你不喜歡派對,那賞臉明晚一起吃個飯?」
弗瀾本是要拒絕,但他眼角瞄著了伊諾星的臉--他極力避開弗瀾的目光,一直往後看貨架,好像隨時盯著能撤退的機會。「好。」弗瀾答道,「地點你定,明晚我都有空。」
伊諾星險些要回頭看著他,卻像聽不到,隨便在櫃檯拿了個紙箱便逃回貨架之中。
弗瀾在柑苔繞了一圈。他在柑苔學校前稍作停留,已經將近下午五點,校門外只有少數結束課外活動的學生。校服款式十年未變,深灰的長褲或長裙和白襯衫,加上帶著校徽的領帶便成了一套制服。柑苔大多是藍領階層,大多不願給孩子買昂貴的校服,所以除了領帶,大多人的襯衫長褲都是自購的。弗瀾初來柑苔時帶了幾件襯衫充當校服,結果兩個月內全毀,褲子也磨壞了一條。
第一件襯衫就毀在第一週的課後。那時他剛認識莎雷,莎雷聽見他不太知道市內大超市的位置,說可以帶他去主街轉一圈。伊諾星,那是他第一次跟伊諾星說話。伊諾星跟他們不同班,但每每下課都像認主的小狗一樣衝向莎雷。他褲子是可見的破洞,頭髮略顯蓬亂,手裡拿著一包巧克力牛奶。初見弗瀾,伊諾星裝模作樣地撥了撥散落在臉側的碎髮,兩眼帶著敵意,問弗瀾是誰。
弗瀾沒太在意,簡單地報了名字,便問莎雷:「你男朋友?」
「不是。」莎雷沒有半點遲疑,也沒有半點彆扭,簡單直接兩個字--不是。
伊諾星整張臉凝固起來,那刷白的臉裝作沒聽到,或者是聽到了也沒甚麼,鎮定地喝了一口巧克力牛奶,然後一口噴出來,濺在弗瀾才服役五天的白襯衫。實在太突然,弗瀾那時根本無暇思及伊諾星是否故意,事實上伊諾星也不是故意的,他瘋狂咳嗽,眼晴也紅了,因為太用勁又不小心捏住了手中的巧克力牛奶,又再噴濺在弗瀾的襯衫上。莎雷站在伊諾星身旁,可能是位置關係並未被波及,又或者是她早已料到伊諾星的笨拙,早就退後了半步。她用力拍著伊諾星的背,並為伊諾星賠個不是。
那天他們三人去了柑苔唯一的商場,在大超市和廉價百貨逛了一轉。伊諾星不曾跟他主動答話,除了他提出給莎雷買飲料以示感謝,伊諾星很主動地要了一杯熱情果冰沙。
之後的兩年,他們也鮮少單獨對話。他們通常也是因莎雷才會聚頭,伊諾星除了跟莎雷呆在一塊,好像就沒有課外活動可言。柑苔學校沒有太多體育團隊,弗瀾那時踢球,也知道其他運動團體有甚麼人,便發現伊諾星似乎沒有參與任何運動。他以為伊諾星跟莎雷一起參加管弦樂團,但伊諾星只會在外面等莎雷結束活動。至於相對書呆子的團體,伊諾星有沒興趣是一回事,但他的成績基本上跟書呆子無緣。伊諾星的世界很狹小,像是莎雷的附庸,弗瀾接近莎雷,也就是闖入了那以莎雷為中心的小世界。哪怕是在莎雷成為他女朋友之前,伊諾星對他總是不滿,但又不敢私下找他麻煩。他們二人之間毫無交情可言,甚至多少有點互看不順眼,但又共渡了兩年高中。
弗瀾手裡把玩著指南針,他的視線都在搜索星辰留下的痕跡。指南針沒有人間的東南西北,更沒有時間,但他清楚知道已經十一點半了。他已經坐在車裡等了四十五分鐘,一分不差,果然不該提早過來。
畢竟以他和伊諾星的交情,伊諾星缺席也不是甚麼稀奇事。要是伊諾星真的來了,才是真的奇怪。老餐車早就開走了,車窗外只剩陣陣冷風。他點起車燈,發動車子,突然一陣陰風掃過車窗前,一撮黑影拍向他的車窗。
他按下雨刷。
黑影閃開、或者該說是被撥到一邊去--伊諾星出現在他側邊的車窗,他還沒把車窗搖下,已經聽到伊諾星大喊:「幹!」
他搖下車窗,伊諾星伸手抓著他衣領,罵道:「你幹甚麼開雨刷!差點絞住我的頭髮!」
弗瀾沒在意他亂扯,淡定道:「你怎麼把頭髮染黑了?」
伊諾星冷冷地道:「關你屁事。」但一手又不自在地抓了抓頭髮。
金髮沒了,染色劑把他原本的黑髮染得更黑,襯得他整張臉一點血色都沒有。儘管如此,他眼裡比白天多了神采,蒼白的嘴唇也變得鮮紅。弗瀾沒追問下去。他下車,站在伊諾星前面,又不禁皺了眉。伊諾星身上都是酒味,只是比早上車禍那會時好了些。他黑髮凌亂,蒼白的脖子有好幾道咬痕--不是吸血鬼的齒印,而是吻痕。
「你他媽的看甚麼?」伊諾星眼神幽暗,彷佛帶著警告的幽光。他的臉容比高中時成熟了那麼一點,但相去不遠。少年的天真早就沒了,同時黑髮,但整個人的色彩變得陰冷、頹壞,生命的神緒只殘留在那憤恨的眼睛裡。
「你去了那派對?」弗瀾問。
「怎麼?我不能去嗎?」伊諾星嘖了一聲。
弗瀾表情沒有變化,問:「去吸血?」
伊諾星上下打量著他,就像一頭流浪狗嗅聞著陌生人,直到打量夠了,也許是心中有了定數,才道:「你真的信我是吸血鬼。」
「我見過翠兒了,看來你暪住了她。」弗瀾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。伊諾星聞言,眉頭皺起來,雖說他對著弗瀾從來都是眉頭緊皺的。弗瀾續道:「但你沒有暪住瑪夏?」
伊諾星瞳孔收縮,乾咳了一聲才道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「因為我想不到你有甚麼理由跟她混在一塊。」弗瀾淡然道,「你去她的派對吸血,也是她許可的吧。」
「裝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。」伊諾星視線亂繞,但沒有否認,「那又如何,這關你的事嗎?」
「所以你到底是怎樣變成吸血鬼的?」弗瀾問,「告訴我,說不定我可以幫你解惑。」
「幫我?」伊諾星神遊的眼神瞬間凝滯,他機械地嚥了嚥口水,說:「你是甚麼,我的同類嗎?」
「我不是。但我知道你的同類。」弗瀾也不知道從何開始解釋,「我是術士,我的家族跟你的同族也是有交集的。」
「術士……」伊諾星有點出神地重覆他的說話,但他很快又回過神來,「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甚麼,反正我是某天起來覺得很虛弱,白天被太陽曬到就痛到不行,晚上才好了點。後來我去醫院檢查……也檢查不出個所然,回來後偶爾看見人血,就覺得很渴……反正我忍不住去吸血了,才發現被吸血的人都會昏過去不記得事情。」
弗瀾不置可否。這事情放在柑苔是離奇,但要說全然不可能--伊諾星就成了吸血鬼,站在他眼前。「所以沒有人轉化你……你的父母也不、當我沒說。」弗瀾生硬地止住說話。
伊諾星瞪著他,警告似的咧著犬齒。弗瀾自知失言,伊諾星是被收養的,大概也是不知道自己父母的來頭。他頓了頓,接著道:「所以莎雷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更多?」
「你是甚麼意思?你想說是我讓她失蹤嗎?是她拋下了我和翠兒。」伊諾星眼露陰霾,「你這十年內音訊全無,回來就是為了指控我?」
弗瀾沒有反駁,他確實有懷疑伊諾星,畢竟伊諾星跟天象絕對脫不開關係。「是家族指派我來的,我要找一些東西。」他含混地說,又理性道:「至於你的情況,你需要一名宗主帶領你歸順血族,你們吸血鬼的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畏首畏尾,你在柑苔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。」
「所以?」
弗瀾無意識地嘆了一口氣,道:「我可以替你引薦。」
冷風吹過他們之間,好像凍住了伊諾星的表情。他以為伊諾星又要說甚麼傻話,卻見他眼珠變紅,眼裡彷彿揚起了一場暴風:「你想幫我?為甚麼你覺得我會接受你的幫助?」他淡然道。他淡然道。
「我不是開玩笑。」弗瀾皺了眉毛,但他試著讓自己的語調平和一點,畢竟他們交情從來都不好,伊諾星又是個感情用事的人,「柑苔沒有領主,沒有你的同族,你就想這樣過嗎?」
「我怎樣過了?關你甚麼事?你為甚麼表現得好像比我還懂我的樣子?你當初突然來到柑苔,突然離開,過了十年又突然回來,還想裝作甚麼都懂?」弗瀾見他捏緊拳頭,犬齒變尖,聲音沙啞,「弗瀾,你一直都那麼高高在上也算了,你看不起我也算了,為甚麼還覺得我要你的可憐?」
就像他預判那般,伊諾星對他伸出了尖爪。伊諾星猛撲而來,卻只抓住了一道殘影。他踉蹌地往後倒,卻被弗瀾從後抓住,蒼白的頸項也被架上銀匕首。銀色的凶光是他動彈不得,但是他的尖牙還沒收去,眼睛也紅得像血一樣。
「我說過,我是術士。」弗瀾緊抓著他的手臂,語氣仍然淡然,「既然你嫌棄我說教,那我現在也不再作解釋,你自己慢慢想。」
「放開我。」伊諾星聲音乾啞,但已經現了敗相。
弗瀾將匕首鬆開,也慢慢地鬆開伊諾星,他後退一大步,重新讓雙方有了休戰的空間。伊諾星轉頭,眼裡的紅意褪了一半,但恨意始終不減。弗瀾竟有了些罪惡感,他跟伊諾星確實從來無友情可言,但以前他也未曾這樣指點過伊諾星。少年時的針鋒相對只是個性不合,現在的他懷疑伊諾星、審問伊諾星、指點伊諾星,還動了刀子。
他把匕首收好在口袋,再次開口,卻覺得唇齒作疼,好像光是張開嘴把已經花費了過多力氣。他始終還是道:「我不會在這裡留很久,我是來調查一些術士的事情,認為莎雷與我調查的事情有關。」
伊諾星垂著臉,鬆散的黑髮遮住了他的半張臉,也遮住了那怨憤的紅眼。
「我說的事情,你可以當作沒聽到。」弗瀾走向自己的車子,跨進車子前,他又回頭看了看夜風中孤伶伶的伊諾星,「這些天我都會在鎮上,要是你想找我,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