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沒代價 3
弗瀾在停車場把身上染血的衣服換下,就靠著記憶開車到主街去。柑苔跟十年前幾近無異,主街還是那些建築。有些店換了模樣,有些店倒了,街道上少了些生氣。又或許柑苔本來就是這模樣,只是他以前在這裡的短短兩年,莎雷總是在他身側,使柑苔看起來沒那麼慘淡。他回想在柑苔的過去,總會想起莎雷。青春的感情早已不復在,但莎雷的容貌卻像記憶的焦點,甚至他不太記得跟莎雷相處的點滴,仍記得那如同火光的眼睛。
莎雷在學校引人注目,漂亮的外表,出色的運動表現,還有不俗的課業。沒有人不認可這樣優秀的同學,但真的說上朋友,只有寥寥幾人。伊諾星跟莎雷認識最久。他還沒有跟莎雷交往時,伊諾星就示威似的跟他分享過二人的交情。莎雷是在柑苔出生,但小學之後直到高中那幾年,都是在外面生活。回來柑苔上高中時父母還在外工作,留著她一個人住在老房子。伊諾星自小就認識莎雷,並引以為傲。就算是弗瀾跟莎雷交往時,伊諾星也逞強道:哪怕莎雷跟你分手了,她永遠也不可能跟我絕交。
但莎雷並沒有太多女性朋友。弗瀾剛轉學到柑苔時就發現了此問題,事實上不論男女,跟莎雷親近的人也不多。那是從弗瀾到來以前便開始的,據伊諾星所說,自從莎雷上高中以來,就被那個叫瑪夏的女生針對。莎雷長年被謠言纏繞,甚至被造謠課後跟體育老師回家。事情發展成校長澄清並未此事,體育老師自願調職,但不出一週,班上流傳的版本就變成莎雷害老師被解僱。散播流言的人往往跟瑪夏十分親近,而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多少聽從瑪夏的意思,除了翠兒。
伊諾星曾說翠兒跟瑪夏早有恩怨,但也說不清到底是怎樣一回事。總之她們兩個都是柑苔出生、柑苔長大的女孩。可能是從小就看彼此不順眼,但瑪夏倒是不太敢惹翠兒。翠兒的父親是開炸薯店的,但同時是退伍軍人,還得過甚麼勳章,柑苔是個小地方,這樣的人是跟本地英雄差不多的。弗瀾在柑苔那時,瑪夏還沒大膽到去招惹翠兒和她背後的老父。所以每當莎雷有點受不了瑪夏時,翠兒便成了她的避風港。弗瀾離開柑苔前,莎雷週末都會去翠兒家住,為的就是躲瑪夏和她那一眾女混混。伊諾星就因此挖苦過弗瀾:你這城市貴公子也沒甚麼了不起,看看莎雷還不是得依靠翠--我們。
翠兒的炸薯店外一輛車都沒有,街道上就兩三台車隨便地靠著。弗瀾透過車窗、透過店面的玻璃門,便看見翠兒在發呆,店裡似乎沒有半個客人。他在車窗思索了一會,整理了想說的話,才打開車門。
翠兒先是隨興地說了一句歡迎光臨,盯著他足足半分鐘,才提起了聲音道:「弗瀾?」
他點頭,還沒有開口說出準備好的台詞,便被翠兒搶白:「你怎麼回來了?莎雷有找過你嗎?」翠兒眼中的睡意迅速消失,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疑問。弗瀾還沒答上,突然就有個學生進店。翠兒上前把人趕走,不顧三七二十一就把休息的牌子掛上店門。
他坐在有點搖晃的椅子上,等翠兒發問。翠兒都問到要口乾,弗瀾才說:「我自寒假那通電話就沒有她的消息。」
「是感恩節的事?」
弗瀾點頭。
「莎雷就是感恩節不見的。」翠兒坐在他對面,這時他才看清了她的臉。眼角和嘴角也是垂下的,愁眉苦臉讓她看起來比實際上更老,「那時我跟爸媽去春泉鎮找親戚慶祝,她堅持不跟我們去⋯⋯我們回來後,人跟行李都沒了。」
弗瀾點頭,道:「伊諾星跟我說了一點。」
「伊諾星?」翠兒額間深皺,「你見過他了?」
弗瀾看見她眼裡的不快,輕描淡寫地回道:「對。」
「他現在跟瑪夏混在一起。」她聲音冷了不少,「我們很久沒說上話了。」
「瑪夏?」弗瀾倒是沒想過,畢竟以前最恨瑪夏的,就要數伊諾星,剛才伊諾星提起瑪夏時表情也沒多自在。
「對,就是那個瑪夏,除了你以外,也沒多少人到城裡去。」翠兒輕嘆一聲,「她在顧他爸的藥局,還是以前的那一家。」
「那伊諾星是怎樣跟她混到一塊去?」
「莎雷失蹤後,伊諾星就很憔悴,他高中畢業後也就做些普通打工,人散散漫漫的,我還讓他來我這裡打工呢,做了兩三個月又說不幹了。」翠兒抱怨道,「瑪夏開始給他介紹工作,之後我們就沒有說上話了。」
弗瀾又問:「那莎雷有留下甚麼嗎︖」但是他心裡同時有了定論:翠兒顯然不知道伊諾星是吸血鬼。一個吸血鬼是怎樣在沒有宗主、也沒有領主的柑苔生活?甚至連故友都成了陌生人?
翠兒乾脆拉下鐵捲門,帶弗瀾到家裡去。弗瀾跟著她的車,並不是十年前那一台,但比她從前那台還要破爛,整個車尾撞殘了一半。整個柑苔過了十年,景色皆是原封不動。翠兒在她那藍色外牆的家前停下來,油漆一樣斑駁,就像他上一次跟著莎雷來一樣。停車後他把指南針塞到外套口袋,指腹接觸到金屬外殼時,如靜電般極微的顫動敲打著他的指腹。翠兒在門前看著停步的他,他道:「跟我記得的一樣。」
翠兒好笑又好氣地道:「一樣破爛。」
走進屋裡,倒是比記憶裡多了些霉味,長沙發或許是十年前的,他認不得,但上面那幾個破洞很是顯眼。
頭上沒幾根頭髮的中年人半臥在沙發上,電視開著,鼻鼾大起大落,沙發邊掛著一個尿袋。翠兒對弗瀾招手,壓低聲音道:「我們去後院聊,爸很吵。」
後院雜草變多了,翠兒在一則的小冰箱拿了罐啤酒,遞給弗瀾。弗瀾搖頭,問:「你爸怎麼了?」
「癌症,但還能治的。」翠兒把啤酒自己開了,又把手上的信遞給弗瀾,「就是手術貴,他堅持要去退伍軍人醫院治療,免費,就是已經排了半年了。」
「他精神看來不太好。」弗瀾又看了轉充滿雜草的花園。他記得以前伊諾星單方面想跟他打起來,壓壞了蕃茄,翠兒他爸單手就把伊諾星揪起來。他不自覺地問:「伊諾星知道嗎?」
「哪不知道,柑苔就那麼大,全鎮子都知道了。」翠兒又從口袋拿出香菸,這次倒沒問弗瀾,直接點了一根,「他剛知道時,還試著從瑪夏藥房那邊拿尿袋來。」
弗瀾點頭道:「你父親以前待他不錯。」。伊諾星高中時還每週末去翠兒家玩,除了找莎雷,就是跟翠兒爸修點東西、學學怎樣開車。畢竟在同鎮子長大,伊諾星和翠兒本身的交情也不太差,莎雷的出現更是凝聚了一切。
「但那可氣死我爸了,再加上瑪夏的事情……我們也就沒怎樣再來往。」翠兒吐了一口煙,「瑪夏他們家倒是過的不錯,他們叔叔還提出收購我們的店,老實說連我有心動的,就是我爸嚥不下這口氣。」
「你父親……」弗瀾斟酌一下措辭,「情況很差?」
「要說危急也不是,短期內不會有問題,退伍軍人醫院排隊做手術是慢了點。」翠兒斜眼看著通往屋裡的門,「但老男人覺得掛著尿袋到處走有損尊嚴,加上身體確實變差了,店裡生意又不好,他覺得在鎮上太丟臉了。而且你知道鎮上沒多少醫療設施,藥局又是瑪夏他們開的,所以別說是跟他們買東西了,把店賣他們更是不可能的。」
「我沒想到你父親會那麼記掛莎雷的事情。」
「莎雷失蹤前那段日子,瑪夏是真的肆無忌憚,」莎雷把菸熄滅在陽台欄上那放滿菸蒂的罐頭裡,「瑪夏身邊那些混混半夜跑來我們家門前塗鴉,有一次我爸忍不住了,拿著步槍衝到門前,他們一哄而散,兩晚後就往我們窗戶丟磚頭。寒假剛開始時,莎雷自己一個人去了我們家附近那家小咖啡店溫習,回家路上就被瑪夏的小混混纏上了,他們開著車,一直跟著莎雷、調戲她。」
說實話,十年過去,他對莎雷已經沒有昔日的感覺。然而,他當日突然的一走了之,說不定也令莎雷更孤立無援。那個寒假他和莎雷在電話上聊了很久,最後決定分手,但莎雷完全沒有提起過這件事。弗瀾抿了抿嘴,聽翠兒續道:「莎雷想著跑快點,趕快回到我們家,但那些混混本就不知分寸,他們加速--把莎雷撞倒了。我爸聽到聲響從家裡跑出來,那幾個小子也是嚇到了,話也說不清就開車逃跑。幸好沒性命危險,但小腿骨頭斷了,莎雷在幽蘭那邊的醫院躺了快兩週。我去看她的時候,她嚇得說不出話,到了接她出院時,她也是面無表情,神不守舍的。自從醫院那一趟,她人就變得很安靜……」
「瑪夏用得著這樣?」弗瀾忍不住道,瑪夏在高校時針對莎雷的手段也不少,但在校外動用武力還真的沒有--至少在他還在柑苔時。
「我也從來搞不到她為甚麼那麼恨莎雷,但或許就是在柑苔做這樣的事情太容易了,就算被抓到,也是那些混混受罪。」翠兒苦笑道,「而且更好笑的是,車禍現場的救護員甚至還是瑪夏他叔叔,幸好他還是有職業道德的,真的有把莎雷送到幽蘭去。不過他們家真的是把柑苔包圍了。」
「就是那個提出收購你們店的叔叔?」弗瀾完全想不起以前有這號人物。
「對,你不認識也是正常,她叔叔在我小時候好像是去了人魚城讀書,回來後又馬上去幽蘭醫院那邊做救護員,現在也還在那醫院工作。」翠兒臉朝向屋裡,示意弗瀾跟著他,「爸覺得他人還算可以,但是聽說他有意參選鎮長,要是真的成了,瑪夏一家就隻手遮天了。」
他們靜悄悄地穿過客廳,翠兒的父親還在倒頭大睡,掛在沙發邊的尿袋漲得像個汽球。翠兒試著喚了喚他爸,但中年人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,始終沒睜眼。電視上是天氣預報,說未來七天天氣晴朗,柑苔聚集的雲層將飄向幽蘭山谷。弗瀾覺得太陽穴一緊,但翠兒又低聲喚他到書房去。
過期的月曆、發黃的海報黏在邊緣剝落的牆繙上,翠兒從堆滿雜物的書桌底下的抽屉拿出一封信,攤開信件,遞給弗瀾:「看。」
--沒有我,你們才會重獲和平。 --謝謝你,翠兒,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。 --對不起。
「很沒道理吧。」翠兒搖頭道。
「這是甚麼?」弗瀾心裡有答案,但還是試探地問。
「那個寒假,我們去春泉鎮探望親友,回來的時人不見了,房間她都收拾乾淨了,就剩下這封信。」翠兒眼眶紅了,抽菸嗓子更加沙啞,「十年了,她一通電話也沒打過給我,有時我真懷疑她死了。」
弗瀾持著信的手輕輕顫抖,這信才兩三句,他卻彷佛聽見莎雷在他耳側輕聲唸誦。指間顫抖,還是信帶著他的手輕輕顫抖?他用力眨了眨眼睛,他能感覺到額角的汗流入他的鬢角,他連牙齒也在發抖。他指關收緊,把信紙捏皺了一角。翠兒沒注意到,只是低頭擦了擦眼晴,細碎地道:「她也不說先己去哪裡去了,我們有查到她上長途公車去了,但查著查著也失去了線索……我想過她是不是追著你去人魚城,可能你們是真的忘了我們,但現在你回來了,她沒有。」
和平是也許是真的,再見也許是真的,對不起也許是真的。但弗瀾看到文字像麈埃一樣消散,僅僅一秒,三行化為一句:不要試圖尋找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