帆布大廳

隱沒代價 2

柑苔鎮沒有醫院,只有一所較大的診所。伊諾星癱坐在他的副駕,雙眼瞇著也不忘皺眉,臉頰通紅,一身酒氣,就如他最後一次見到伊諾星的時候。簡直全然不是巧合,那時伊諾星踩著小摩托,追到山坡,既像趕走他,也像追趕他。然而他清楚記得伊諾星是黑髮,不是枯草一樣的廉價的漂劑顏色,還卡住了落葉和樹枝。

他記得這鎮子的街道,去診所就有兩條路可走。他想了想,走了北邊的路。漸漸,他所記得的距離近了,卻沒有他記得的藍色屋頂。破爛的簷蓬沒了,是一棟乾淨的樓房。他甚至還緩下車速,看了門號門牌,名字也不一樣了。

他轉頭看正好睜開一條眼縫的伊諾星,問:「莎雷現在住哪?」

伊諾星的眼睛霎時睜大,撲向駕駛座的他。他不知道伊諾星哪根筋不對勁,反正伊諾星從來對他都沒有好臉色,但項頸卻感到尖銳的冷意靠近。他該料到的,但可能是此猜想過於震驚,遲疑間冰冷的犬齒已經刺進他的皮膚。

他睜大眼睛,伸手抓向伊諾星的後頸,但伊諾星像條瘋狗一樣咬著他不放。他能感受到項頸的血慢慢流失,兩眼也朦朧起來。他只看到伊諾星黑色的髮根,那丁點殘留著過去的形象。伊諾星的眼睛已變成血紅,雙唇鮮豔,充滿生命力。他像一條惡犬那樣,緊咬並瞪著自己的獵物不放。卻在這對視中,弗瀾清醒了片刻,伊諾星瞳孔一縮,整個人往後撞上車窗。

弗瀾隨即從口袋抽出銀匕首。

「誰轉化你的?」他把伊諾星按到椅背上,用銀匕首抵住那蒼白的項頸,「甚麼時候的事?」

伊諾星抖動不止,尖聲問:「這是甚麼?」

伊諾星向來不是聰明人,也不擅長掩蓋情緒。見到他仍是這般無知,弗瀾稍為安心,也更為困惑。「你是怎樣變成這樣子的?」弗瀾換了個說法。

「你先鬆——窗、太陽!」

正午剛結束,太陽斜下,光線不偏不倚地穿過車窗,火烤吸血鬼的皮膚。他收回匕首,推過伊諾星擠回自己的座位,狂踩油門。

幸好柑苔鎮本身沒甚麼變化,過了好幾個路口,就有一座連著商業樓停車場。車子駛進陰影的瞬間,伊諾星大喘一口氣。車內一片狼藉,打鬥的痕跡夾雜伊諾星身上的落葉,還有弗瀾上衣的血跡。伊諾星餐桌禮儀不佳,與野人無異,他舔了一口手指殘留的血,卻驟然想起那是弗瀾的血,馬上啐了一聲。

「甚麼時候開始的?」弗瀾持著銀匕首的手擱在方向盤上,「還是你一直藏著?」

十年前離開柑苔前,弗瀾便設想過自己的離開會對身邊的人有何影響。他設想過莎雷會在分手後跟伊諾星一起--但僅限設想,弗瀾清楚是絕無可能的。伊諾星的死心塌地在他到來柑苔前就無法動搖莎雷。然而他從未設想伊諾星是吸血鬼。

伊諾星到底是甚麼時候收成吸血鬼?

伊諾星用座椅表面擦了手,別開臉,說:「不關你事,你回來做甚麼?」

「公事。」但弗瀾並沒有那麼輕易放過他,柑苔鎮有天象降臨,甚至還藏著流浪吸血鬼?這不可能是偶爾。他抑制著疑惑,繃著臉問:「回答我,不然別怪我不客氣。」

「你能怎樣?」伊諾星用力扭動車門把手,果真是鎖上的,他喊道:「你想殺人嗎!」

「你不是人。」

「那你想死是不是?」伊諾星亮出犬齒,眼露血光。

「假使你在這裡吸乾了我,把我的屍體留在這停車場。」弗瀾冷靜地說,「你以為沒人知道我來柑苔了?」

伊諾星把座椅表面抓出了幾道裂痕,「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麼回來!」

「回答我。」他用拇指擦了擦銀匕首。伊諾星整個人都是僵硬的,他知道伊諾星從來都不是強硬的人,一線之間,爆發或粉碎皆有可能,他的指關捏緊了匕首。

伊諾星變尖的指甲陷在座椅的裂痕,動彈不得。氣氛僵持,一秒又一秒,伊諾星的顫抖始終消耗盡他的氣焰,他顫著聲音說:「莎雷不見了後,再兩年後的事。」

「莎雷甚麼時候不見的?」弗瀾指關一鬆,差點掉落了匕首。

伊諾星眼白都是紅筋:「你跑回城市之後。」

「不,我有跟她打過電話。」弗瀾將匕首丟進車門儲物匣,他雙手擱在方向盤,腦裡想著那年的事情,「我回去之後,那個寒假,我跟她聊過。」

「她就是在寒假結束前失蹤的。」伊諾星擦了擦自己沾血的嘴角,「所以並不是你搞的鬼?別跟我裝模作樣。」

「她到底是怎樣失蹤的?」提問才出口,弗瀾卻回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莎雷的情景。在他車前,莎雷笑得燦爛,但是他有著難以形容的古怪預感。

莎雷笑著點點頭,對他的離去沒有過分的情緒起伏--莎雷一直都是泰然自若的,哪怕學校發生許多難堪的事情,再疲倦,莎雷也不曾顯露出挫敗,這也許就是弗瀾曾經喜歡莎雷的原因。那時他還想說點甚麼,莎雷突然雙手搭在他肩上,將他拉近,在他錯愕間將雙唇貼上。親吻甜蜜也短暫,當他們兩張臉分開時,莎雷雙眼多了神彩,臉色紅潤。他覺得自己混身如遭針扎,奇怪的快樂和恐懼在他的身體交錯,而莎雷則雀躍地說:「我很喜歡你,弗瀾,我知道你想幫我,但現在誰都沒法幫我。但是弗瀾,總有一天你會幫到我的,我相信你會做到的⋯⋯現在,你該走了。」

天象。

同樣如針扎的恐懼,不可知的刺激、戰慄在他肌膚上蔓延,就像他吻別莎雷時。他知道有事物潛伏靜待,他知道其存在,但始終不見其影。預感不一定具象,卻能令人洞悉可能的真相。

莎雷可能跟天象有關。

無端變成吸血鬼的伊諾星,如今可能也跟天象有關。

「你離開後,瑪夏那幫人鬧得更厲害,她只好搬去跟翠兒住,然後瑪夏就開始找人騷擾翠兒家了。」伊諾星別開臉道,「我以為她會去找你,還讓調查的警察到城裡找線索,結果到現在還是一場空。」

弗瀾沉默片刻,才問:「所以莎雷跟你是吸血鬼的事情無關。」

「你有病是不是?」伊諾星瞪著他,「還想怪到我頭上?」

「那是甚麼時候開始?」弗瀾問,「還是你以前就藏著?」

「我為甚麼要告訴你?別以為裝出沒有被嚇倒就是個世外高人,難道你是轉行當神父嗎?」伊諾星朝他比了個中指,然後猛拉車門,「讓我出去。」

「你沒意識到事情多嚴重。」弗瀾看他將把手都快拉壞了也不急,「柑苔沒有領主,但要是外地知道這裡有流浪吸血鬼,還是個貴族血統,我不保證你的同族會做出甚麼事來。」

「你這甚麼意思,甚麼貴族?」伊諾星用力一拉,車門的手把直接被拉斷,他手臂一僵,又道:「我是不會賠你的,快讓我出去。」

弗瀾打開了自己那邊的車門,跨出車外。停車場入口陽光還曬著,也不知道這伊諾星是有甚麼打算。他繞到伊諾星的一側,打開車門,朝他道:「你冷靜一下,晚上十一點去以前餐車那個停車場,我會等你出現。」

伊諾星沒有回答他,只是焦急地出了車廂,橫他一眼,就放步向樓梯間。弗瀾也不知道就大白天伊諾星還能躲哪去。

但他不得不在柑苔繞一圈。金屬的古典指南針在儀表板上,玻璃表面反射出天空的色彩,還有經過的每一片雲。鹽官的指南針沒有指針,但弗瀾知道他的方向無比正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