帆布大廳

隱沒代價 1

對隱人來說,幽蘭山谷以西是法外之地,而永生瀑布正好屹立在山峰上,東眺是山嶺至人魚城,西望是荒野。哪怕是隱世降臨前,隱人也棄絕平原,而凡人裡喜好平原鄉鎮的低收入和沉悶也是少數,因此只有被逼上路又苦中作樂的旅客會停留在永生瀑布觀光。

香草先生一身碎花圍裙,一手拿著「永生瀑布生生不息」的木雕杯,一手拿著午休的木牌,蓋在關上的木門。在景區裡設置午休時間是匪夷所思的商業決定,但香草先生就是永生小路最我行我素的店主。正午的陽光落在永生瀑布,使水流如流星耀眼,即使老樹林立,永生小路中午也能享受到溫暖陽光。然而香草雜貨店的選址是五十年前嚴格挑選的,窗戶皆不朝東朝西,都是南北,還面向最茂密的大樹,保證整家雜貨店終年被困陰影之中。

因此雜貨店裡不論日夜都是一片陰暗,僅靠香氛蠟燭照明。燭光使門口放著的廉價冰箱貼看起昂貴了一點,也使櫃檯放著的零食架和瓶裝水多了格格不入的浪漫情調。櫃檯側立著幾個古典風格的展示架,放著些精油、藥草包和香氛蠟燭,「幽蘭氣息」的立牌旁放著手工香水,遠超店內的平均價格。整個店雜亂無章,使人迷失。而當中最格格不入的穿著淺灰長風衣的弗瀾。他的髮色像陰天的日出,眼晴像深水的藍。他在零食架和冰箱貼旁顯得過於高貴,又比溫馨的香氛燭光冰冷。

他也是那被逼上路的旅客,卻未苦中作樂。

「永生瀑布歡迎你,術士先生。」香草先生拿著木杯,展開手臂,以示歡迎。

弗瀾沒有說話,也當然沒有擁抱回饋熱情。香草先生毫不在意,帶他穿過櫃檯後的門,穿過廚房,打開酒窖的地下門。弗瀾跟著他下樓梯,地下室隨性地放著沙發和茶几,一側是洗手台和不鏽鋼小堆車,放著一些化學工具還有些精緻的瓶子。牆角是一個超大容量,顯示著溫度的冰箱,旁邊還有一個巨大木箱,長方型,裝得下一頭熊。

「柑苔。」香草先生把木杯的水倒到洗手台,把從冰箱拿出沒有標示的酒瓶,往木杯裡倒滿鮮血,「你得罪了尊長嗎?怎會派你去那種鬼都不去的地方?」

「鹽官推算出天象在柑苔降臨。」弗瀾在沙發坐下。

「但他們會派你這……初生之犢去那種不毛之地?」香草先生在不鏽鋼小推車搗弄著工具。

木箱裡傳來一聲悶哼。

「我曾在柑苔待過三年。」弗瀾眼角掃過那大木箱。

「所以你跟柑苔淵源深厚。」小推車那邊的香草先生已經準備好採血針,一手轉著鬆緊帶,在茶几放下金屬盤。弗瀾彷彿沒聽見他的話,脫下風衣,拉高襯衫的袖子,看著木箱問:「我的費用是給他的?」

「親愛的需要一點額外營養,這地方最缺就是隱人旅客。」香草先生蹲下,熟練地在弗瀾的手臂綁上鬆緊帶,手指彈了一下青藍的血管,「二百毫升?」

弗瀾點頭。

「真爽快。」香草先生將針刺進去,「竟不跟我討價還價。」

手臂在輸血當中,弗瀾只能安靜地坐著。「你在柑苔待了三年?」香草先生閒聊道,他把小推車停在沙發旁,安置好工具,「那麼平坦、乾曬的地方?」

「那時我並未歸家。」

弗瀾沒有解釋的意思。香草先生笑道:「你們鹽官可真是穿著儀態,言行舉止一個樣,我倒相信你會和你預感中一樣凱旋。」

弗瀾不自覺地側了側脖子。香草先生看了看他擱在沙發的長風衣,又問:「你帶了甚麼鹽官的東西去柑苔?」

「指南針,銀匕首。」

「平原哪來的吸血鬼給你捅,那邊的樹林搞不好連狼人也沒有半隻。平原太陽星辰比天文台還清楚,指南針,多此一舉。」香草先生哈哈大笑,「我建議你還是帶點實用的,凡人一點的東西。」

弗瀾見他往冰箱邊的櫃子翻了翻,然後轉身回來。

「拿這個去,不論是公事還是私仇都好解決。」香草先生把黑色的手槍放在弗瀾膝上,他勾起嘴角,毫不避忌地顯出自己的尖牙,「而且我勸你穿得低調點,這裡是鄉下地方,你這都市貴族形象是融不進地方老百姓的。」

「這一點我十年前就知道了。」

永生小路往西邊的下坡路有個分岔,是往山巔的道路。他隨山丘而上,越過層層枯枝,最終在如月球一樣的天文台前停下。這夜晚不算太晴朗,天文台的觀星客寥寥可數。此處不及天高,但看著凡間卻是清晰無比。東邊雖不見人魚城,但勉強能看見春泉鎮的燈火,沿春泉鎮的公路,在山谷走二百五十公里便是人魚城。天空的黑壓著山谷,廣大的霧氣聚集在幽蘭谷和柑苔之間,一直往西飄浮、沉積。有幾個觀星客架著天文望遠鏡在朦朧的夜空搜索,弗瀾靠著車子的引擎蓋,眺望著比星空朦朧的柑苔。天空已起了一陣薄紗,光線纏繞其中,巨大的背影朝著雲頂的一顆暗星天頂飛行。暗色之星並非在等待之中,它垂直而落,它在高空早已瞄準柑苔主街的某處,是因其而生。

天象。

一百五十九公里,就在柑苔的主街。他能想像,也能記憶,那主街有上百所商店樓房。柑苔再小,也有差不多上萬人居住停留。天象在荒野中格外耀眼,但人群眾生之中,如同無形。

離開柑苔是十年前的事。鹽官給他一個月的時間尋找天象,他覺得一個月實在太漫長。他從不屬於柑苔,柑苔屬於過去。離開人魚城前,鹽官對他說:你還擁有凡人的一切,但凡人的一切不再擁有你,你凡人的過去將壽終正寢。

唯有擺脫過去,他才會擁有未來。然而他知道這一趟必然與過去糾纏,因為他離開柑苔前所見的人,還在他腦海當中。而十年前,他便是帶著同樣強烈的預感離開柑苔。

在西邊山腳的汽車旅館渡過了一宿,他整裝出發。車子是人魚城租的,外形低調,後車廂容量豐富。除了基本的行李,他還多裝了一些急救用品,一些應急食品和水,簡直就像凡人去公路旅行。他站在晨霧中,脫下淺灰的風衣,掛在後車廂,換上防水油布外套。那墨綠的顏色將他整個人壓得暗沉了不少,連同那金髮也黯淡起來。

他十五歲那年也是穿著相似的服飾被送進柑苔。

公路出口仍是高地,直到柑苔的歡迎路牌才開始下坡--第一棟可見的建築便是柑苔學校。十年前離開時這裡同樣安靜,都是週六,都是早上,甚至是幾乎一樣的秋天。記憶不清自來,他記得皮膚如針扎的感覺。離開柑苔前的那一個月,他每天起來都是一陣毛骨悚然,他能看見自己回到人魚城,甚至能在月曆上看見確實的日子。那一天的前夜,他去了學校的派對,但他心裡知道他明天就會離去。離去的早上,他親吻共渡晚夜的女朋友,他甚至知道那是他一生最後一次親吻她。

他對這些記憶不至於留戀,但是記憶就是記憶,憑著一己之力,難以抹熬。十年來他偶然才會想起的事情,在踏入柑苔景色的瞬間,如同被刻意一一勾起。秋葉像紅毯一樣歡迎來客,地勢漸漸平緩,前面立著市中心的路牌。路牌仍是十年前的橘色,幾近與秋色融為一體,然而弗瀾在一百米外的上坡便看見了這路牌。

因為路牌是榻的。

一台外送機車把老舊的木柱撞得像連根拔起的大樹,橫蠻地倒向旁邊的路燈。秋葉裡埋著一個底下滿頭鮮血的人。縱使鮮紅被秋色圍困,仍難以忽視。弗瀾知道這人活著,早在二十米外停車。

他將車子熄火,卻迎來一陣頭痛。他沒有停頓,下車、用力關上車門,緩慢地靠近車禍現場。他踢散了紅葉,露出了穿皮衣皮褲的男子身型,還有一頭乾草似的金髮。他用鞋尖輕踢這頹壞的身體,翻出一張記得的臉。

伊諾星。